&esp;&esp;“——但是我喜欢第二部,”魏童没理她老公,冲我眨了眨眼睛,身子又向后靠上椅背,悠然翘起二郎腿,轻快地吐出叁个字:“《月亮河》。”
&esp;&esp;我愣了一下,月亮……和?河?
&esp;&esp;随着她话音落下,仿佛外界杂音都静了几分,如果这游戏能在日常剧情中有动画效果,这叁个字大概会化作一缕青烟,从魏童口中飘到我的面前,覆在我的眼睛上面。
&esp;&esp;雨打蕉叶,群山连绵,高天游云遮望眼,几十年前的南洋旧事寸寸割裂。
&esp;&esp;昏黄的街灯下,甘蜜举着伞,肩头搭着红白色的运动外套,用对她而言的异乡话读:“我们早被世界借走了,它不会放回原处。”吐字带着那种外国人普遍的跑调感,迷茫、晦涩。然后她换回外语说:“阿辉和小津是多么的孤单呀,他们活着、死了,都在漂泊。王飖,你说他们会对这世界失望吗?”王飖沉默许久,才煞风景地说:“甘蜜,你这是入戏了。太晚了,回去吧。”
&esp;&esp;我不禁为这位叫甘蜜的女士感到遗憾。显然,付为筠和王飖这对投机主义的草台班子对艺术的理解跟大名鼎鼎的体验派有十万八千里远。
&esp;&esp;1997告诉我,那是我和付为筠拍的第二部片子,全名《月亮爬上火做的河》,差一点因为拉不到投资而难产,王飖大发慈悲,把自己的工钱抹了,甘蜜也把说好的片酬折了一半,最后拿了叁个提名,获奖的是女主角。
&esp;&esp;戏里我是个混混,而小津是我的青梅竹马,后来我离乡出走,再回来时是寻草药的旅人,而小津是偷了我手表的妓女,她死在了一个嫖客的手里,我“沉默地悲痛欲绝”——至于她为什么要偷我的手表,以及我何至于就悲痛欲绝,王飖手里的剧本是不完整的,他直到杀青仍然费解。
&esp;&esp;于是,闭上眼,我回想这电影时便只剩付为筠口中的一个又一个指令描写,“远眺——看山谷,回来——看他们,失落——想起父亲的葬礼,一样的眼神,不祥的预感——你接受——问路,他们不懂你的乡音,你也不再属于这里了。”
&esp;&esp;“龙血蒺是一种药。”
&esp;&esp;“什么药?”
&esp;&esp;“救命药,花入药。”
&esp;&esp;“那不就是赤羽草吗?”
&esp;&esp;——阿辉,龙血蒺是不开花的。
&esp;&esp;你爸到底是怎么死的?
&esp;&esp;现实与虚幻重迭,下降头的传说,唱哀歌的舞者,跨越边境的金条,手心的药片,轰鸣不停的火车。
&esp;&esp;你学医,手拿刀——死人怎么还能救得活呢?
&esp;&esp;把它们都烧进火。
&esp;&esp;可能是还不够适应这游戏的海量信息投送模式,也可能是昨夜的宿醉太严重了,我头痛得厉害,看到的画面都是些支离破碎的重影,画外音也是工作状态下付为筠令人窒息的、喋喋不休的输出。“其实我不太喜欢这片子,功利心太强了。”我干巴巴地说:“尽是些无病呻吟,我愿称之为导演和编剧为了向评委会炫技的年度优秀作业。”
&esp;&esp;江恩听得微微皱眉,魏童也愣了一下似的。
&esp;&esp;“我是说了什么跟主流影评背道而驰的话吗?”也对,可能是因为我始终没有看过完整版的片子。我解释说:“付为筠为了拍摄效果,给我的本子和给甘蜜的本子不一样,所以对戏的时候我一直很茫然,不知道我给了一个情绪以后甘蜜会怎么接。”
&esp;&esp;江恩颔首,“但是她都接住了。”
&esp;&esp;“我的视角里她是都没接住的。所以我就演得更加困惑。”
&esp;&esp;江恩皱眉愈深,“所以你一直不知道小津其实是姐姐和妹妹两个人吗?”
&esp;&esp;“两个人?”我困惑地问:“那跟我搞的是谁?”
&esp;&esp;“跟你一起长大的是姐姐小津,在多年前就死了,后来的偷你手表的妓女是妹妹榆露。”
&esp;&esp;……啊。就像凭空画出一道几何体的辅助线,剧情中堵塞的关窍也渐渐通畅起来。
&esp;&esp;原来如此,甘蜜一人饰两角,我却始终拿一套逻辑配戏,难怪驴头不对马嘴。
&esp;&esp;那场少年离乡的戏里,我把金项链送给小津,告诉她没钱花时就把链子当掉吧,美发院的那份工还是不要做了,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接过我的链子,只是笑,最后冲我招招手,你快走吧——那才是我同她的最后一面。甘蜜知道小津活不久了,把所有柔情都演进了那一眼,而我和荣辉都不知道,心怀一腔孤愤,走得决绝。
&esp;&esp;后来杀青宴上甘蜜喝醉了,拉着我,对我说演员跟戏也是要讲缘分的,好的戏是谶语,会看着她走一辈子,她是想说《月亮河》是她的谶,还是王飖的谶呢?我又想起回乡时妓女对我那些冷漠的眼神,原来她是对我又恨、又轻蔑。
&esp;&esp;“——所以我会以为她没有接住我给的情绪。”我点点头,又点了点头,“所以这片子我没拿奖,但是甘蜜拿了。她值。”
&esp;&esp;魏童轻笑了一声,摇摇头,最后叹了口气,“是甘蜜可惜了。”
&esp;&esp;一时无话。
&esp;&esp;魏童闷头吃起了饭,江恩要讨论技术细节,我还以为一两句话就过去了,谁知他就像讲台上那些拿着板砖书吹胡子瞪眼的老头似的,拷问完拉邦分析又问即兴反应,我如实说没有即兴反应,全是照本宣科,他不信,又问最后火化那场戏里的平行蒙太奇和叙述不可靠,我已经彻底听晕了,开始满嘴“嘛哩嘛哩哄”,他无奈道:“我本来想夸你和付为筠进步很大,很多情绪的处理都细腻了很多,现在算是夸不出口了。”
&esp;&esp;餐盘釉面边缘有一层很淡的反射,像午后阳光落在遍布绿苔的河面上,拥挤、微亮,不见波光。
&esp;&esp;不知为何,我总觉江恩和魏童今天有意无意地提到了付为筠过多次。
&esp;&esp;“夸付导还是可以的。”我憾然称是,“他拍戏时很焦虑,简直是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跟演员磨,恨不得每一秒的戏都掰碎了变成动词给我,所以我采访时不是说了么,你们看到的我的所谓表演,都是付导细腻的内心世界,我要谢付导成全。”
&esp;&esp;“可不是付导会调教人呢。”魏童一阵嘲笑,半晌,意味深长地说:“我看《跳河》时先入为主,以为你的戏路是演苦大仇深,想不到你演痴情小白花也还挺得心应手的——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你把甘蜜给火化了时的那个眼神。”她的手指在桌上悠然点着,朝上一翘,朝下又一指,“天上是月亮,野草堆在风里哆嗦,你身边都是火。当时我就觉得王飖演起情种来也他妈的太浪漫了,感觉很好操。”顿了顿,她遗憾道,“没想到都是付大导演骗出来的——你们拍的那个月亮不会也是假的吧?”
&esp;&esp;“……”
&esp;&esp;“当时老付剪片子都剪上火了,”江恩补道:“大半夜打电话把我叫起来,发给我你和甘蜜的床戏,我差点以为他喝多了在给我传黄片。结果他劈头盖脸骂了一个多小时你有多么不会做爱,我说要是他们演得这么差,再演一次就是,他就又让我闭嘴了。”
&esp;&esp;我一言难尽地看着两人。
&esp;&esp;现在可以确定这并非错觉,江恩和魏童今天的确有意提到付为筠,还隐隐试探起我对甘蜜的态度。我讪讪纠正:“‘她’不是甘蜜,是小津——而且那个地方我他妈拍了一整天,一个走位能换几身衣服重复叁十遍,快拍吐了。”
&esp;&esp;“不过付为筠连这个设定都没告诉你,你当时是怎么演的?”江恩的眉间微动,专注地瞧向我,“你杀青以后也没找他问?”
&esp;&esp;“杀青以后我不会再问有关戏的问题——就当上一个我在戏里已经死了。”我摸了摸鼻子,“生者避死者讳。”
&esp;&esp;江恩看上去还想说些什么,魏童看了他一眼,转头对我单刀直入地说:“甘蜜去年自杀了,新闻里有说,这你是知道的吧?”
&esp;&esp;“……你说什么?”
&esp;&esp;这时,1997的播报实时响起,是对我赤裸裸的嘲笑:
&esp;&esp;「恭喜玩家取得成就:瓜圈贫农。」
&esp;&esp;「恭喜玩家取得成就:道貌岸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