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鸡鸣时分,他才去到窗牗旁边的坐床睡下,身上只盖着那件黑金绣松柏纹的鹤氅裘。睡了一个时分不到,男子的眉头便拢成山川,脑袋开始裂痛起来,他起身,继续坐回到炭盆旁边,深吐息几次才有所好转,然后去到书案前。童官在日出时分醒来后,记起昨夜王烹送来的药物,赶紧拿来送到西边屋舍,听见室内的动静,立即开口:“家主。”“进来。”居室内,男子衣服单薄的踞坐在书案前,童官放下药,急忙去坐床那边拿来鹤氅裘给他披好,然后恭恭敬敬的跪坐在旁边侍奉笔墨。吃了隋郡那边送来的药,头痛稍有缓解后,林业绥便毫不停歇的从案上抽出一张文书专用的藤纸,提笔写出几行楷书。他搁下笔,交给奴仆:“送去尚书省,再为我告几日病假。”西南匪患已经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要是再进一步,他就算是咳死,天子也只会亲眼看着自己死。童官拱手领命,把藤纸收好后,从地上爬起,低头出去。忽然,帷帐里面传来带着哭腔的喊声。林业绥从案前坐席站起,还没有走近,便听到女子又在喊:“玉藻?”得不到回应的她许是想着左右不过就是近身侍奉自己的侍女,继续言道,“你去拿条湿帕来,我要净面。”他又去外面命令侍女端热水进来,稍稍拧干巾帕后,掀开帷帐,在卧榻旁边坐下,只见女子微带病色的脸上淌着眼泪,连鬓发都被打湿,睫毛遇泪就凝成几股分开,眼睛始终闭着。谢宝因知道有人在旁边,却不知道是谁:“你是哪个侍女?”林业绥未应,拿着巾帕,把泪水经过的地方都耐心的轻轻擦去,两颊,下颚,眼角,耳鬓全都已经全部擦净。只剩下眼睛。他望着女子,轻声开口:“睁眼。”谢宝因早就已经醒来,没有陷入梦魇,只是梦中不知不觉就流了太多眼泪,实在是太过糊脸,连睁开眼睛,眼眶里面都是泪花,看不清楚东西,特别难受,她以为玉藻那两个侍女昨夜依旧守在室内。听到男子的声音,女子又惊又喜,但是只能模模糊糊的看见他所披的黑底金绣大袖襦,还有散下来的头发,不自觉地便带了委屈:“我看不清。”“等下便好。”林业绥俯身,手上动作更加轻柔。等看清男子眉眼,谢宝因问道:“郎君怎么回来了。”林业绥把巾怕扔回旁边矮床上的铜盆里,激起水波,他温润如玉的笑着:“幼福这是不愿意见到我?”谢宝因边摇头,边看了眼从窗牗透进来的天色,最早不过日出时分,坊门应该还没有开。她问:“郎君什么时候回来的。”男子也不瞒她:“昨天夜里。”那就是知道白天发生的事情才回来的,她睡下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坊门落下,但是谢宝因不想再提林妙意的事,所以只能开口提另外一件,她粲然一笑:“我和郎君又有了孩子。”林业绥目光落在女子腹部,那里平坦一片,却差点没有了一个生命,可是在那之前他笑着,却不及心:“怎么不让奴仆跟我说家中的事情。”“不是什么大事。”谢宝因简单解释了两句,话锋忽转,“宫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林业绥无奈颔首,知道她在转移话题,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屈指揩去女子鬓边残留着的眼泪,又问:“为何哭。”“做了个梦。”谢宝因垂眸,再想起昨夜那个梦,她只觉得是自己这些日子灵台不清的缘故,想来也很久没有抄过经文,“我想要抄些经文送去天台观供奉道德天尊。”不用想就知道大概是什么梦,林业绥为让女子安心,并未拒绝:“外边冷,等侍女把炭盆端进来,你再接着睡会儿。”得到准允,又有人在旁边守着,谢宝因安心睡去,等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食时,几案旁边摆着一盆鲜红的炭火,案上有抄经所需的笔墨和麻纸。还有冒着热气的汤药。男子箕坐在北面坐席,披衣阅看竹简,一副闲散之人的模样。看见他人要起身过来,动身下榻的谢宝因面带嗔怒的开口:“走这么几步没事的,总是不动岂非更不好。”林业绥笑着收回动作,眼睛却时刻落在女子身上,直到她在东面坐席站定,终究还是忍不住忧虑,伸手去托住其手臂。随后放下竹简,从席上站起,去东壁拿来女子那件黑色鹤氅裘。谢宝因也顾虑自己妊娠,昨天此胎又差点溃败,所以不再屈膝跽坐,而是改为臀骨落在席面的踞坐,然后又自觉饮完汤药。林业绥弯腰用鹤氅裘笼罩好女子身体后,又俯身揩去她唇角药渍。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起来,然后坐在席上,做着各自的事。一个看竹简,一个抄经文。几瞬过后,谢宝因专心誊抄完这卷经文上的最后一字后,懒懒趴在案上,跟男子攀谈起来:“建康坊的那个陆六郎如何。”在看历朝历代一些大型战役经过的林业绥,似乎是极其理所当然的说了句:“有文才,无政才。”如此正经,谢宝因一时无言。反应过来的林业绥把帛书舆图收好,伸手抚摩着女子发顶,竟然想不起那个人有什么值得说的地方,只能把家族情况和从小到大的际遇说一遍:“他父亲常年在外任职,由母亲带着在建邺长大,四载前丧父,因为有母亲管着,所以品德说不上好坏,至于吴郡陆氏的子弟也都是有文采的,尤其擅书,却做不了什么大事,朝堂上没有显才者,好在宗族里面相安无事,自太祖建朝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一起子弟相争的事情,是群鸥鸟忘机之人。”听了那么多,谢宝因只记住一句:“陆六郎自幼跟他母亲长大,还被他母亲管束着?”林业绥没有应答,反而皱眉,见女子又要开始为此事操心,不悦地去捻揉着她耳垂:“既然劳而无功,这些事情都不必再去管了。”谢宝因淡淡一笑,乖顺颔首,现在她好好生下腹中这个孩子才是最要紧的事,转瞬又想起其他的要事,赶紧命令家中奴仆带上重礼去河内魏氏致歉。陆六郎想必很听他那个母亲的话,要是好相处的,嫁过去也不用受姑氏的苦,要是不好相处,夫君又不护她,有谋略就是渭城谢氏的夫人,没谋略谢宝因淡漠眨眼,继续抄写经文,抄着抄着忽然记起一件事情:“郎君今天不去官署?”
林业绥半真半假的道出一句“头疼”,发现女子满眼担忧的抬头,似乎下一秒就要马上开口命人请医工来。他倾身,为妻子去拢落下的鬓角碎发:“告病假总得有个理由。”谢宝因视线落在竹简上,状似无意的说了句:“不知道以前是谁答应过我,不管什么事情都不会隐瞒我。”多日不见,男子身边的奴仆又来往家中和尚书省,她怎么可能会不问他在宫中的情况。林业绥怔住,大约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笑意直达心底,指腹去摩挲着女子耳鬓。他不说话,谢宝因心里且忧且怨,搁下毫笔,手掌撑在案上,顺势从跽坐改为双膝跪在坐席上,然后她上半身往左边的北面探过去,去与男子额头相抵,不放心的再问:“真的无碍?”两人如此近的距离。林业绥轻笑一声,吻过她嘴角:“前面已经进食过药石。”分离许久的人,一旦肌肤相亲就很难抑制,谢宝因也是。她耳语道:“又得忍耐好几个月了。”【作者有话说】青梅树这个情节在43章有提及。[1]【出处】春秋孙武《孙子·军争》:“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2]本章写出来的经文都是出自佛教的《八十八佛大忏悔文》 出言相讥家中女君怀有胎儿却溃败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东边屋舍, 连胎儿溃败的缘由也被这些奴仆说得一清二楚。侍奉在侧夫人周氏所居住的屋舍里的老妪不知道从哪里听到几句闲语,坐在庭院里面,边给侧夫人燃炭, 边说:“听家中其他侍女说女君又怀有身孕了, 但是此胎差点溃败,还是在夫人屋舍的厅堂里出事的,好像流了很多血,而且都还惊动家主连夜从宫里赶了回来,庆幸的是沈女医就在家中, 才稳住了此胎,要是没稳住, 北边屋舍的那些奴仆肯定都逃不过家主被问罪,而且家主昨夜归家还是先去的夫人那里,然后回了西边屋舍。”紫朱本来是想要给侧夫人做罗袜,但是因为太冷, 手指都冻僵了,所以才来这里取暖,听到老妪所说, 感到新奇的问道:“夫人这是又做了什么事情, 竟然惹得女君如此动怒,让胎儿溃败。”老妪家里也有儿郎, 她也是做姑氏的人,听到侍女这么说, 立即为郗氏辩护:“这次还真不是夫人的错, 三娘已经快要十九岁了, 夫人身为母亲, 心里替女郎焦虑, 所以这次回高平郡的时候,从郗家三夫人那里知道吴郡陆氏的子弟品德很好,回到建邺后,刚休息好就立马请陆夫人来家中相商,三娘对这件事也已经点头同意,这本来就是好事一件,但是女君在知道以后,竟然跑去夫人那里把陆夫人给赶走,还出声怒斥夫人。”“虽然现在家中全由女君来治理,但是夫人还是已逝前家主的正室夫人,是她姑氏,不尊不敬就算了,竟然还想要越俎代庖替夫人给家中郎君娘子议婚,那时候二郎的婚事是因为夫人不在家中,如今既然归家,肯定是要嫡母做主,后来三娘亲自前去,替夫人说了几句话,女君自己接受不了才让腹中胎儿溃败的。”庭院外面走进来一个侍女,虽然声音响亮,带着几丝与人为善的笑,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又让人无地自容:“阿婆这话说得还真是拿八两线出来就想要织匹布,我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过,十分新奇。”老妪看到侍女走来,脸上立即堆砌着笑:“绿荭娘子怎么来了这里。”绿荭一家世世代代都是博陵林氏的奴隶,再加上她的祖父对太公林祉有护主之恩,太公在的时候,待他们一家都很好,就算是后面郗氏治理林氏的家务,因为有前家主林勉在,所以也不敢苛刻。因为得到主人重用,所以心里才会有尊严,不像其他的奴隶已经被世家的家主女君给驯化的奴颜婢膝,但是她也并不会因此而做出势利之交的事情。她手中拿着家中女君夫人所赏赐的三吴锦和各色丝线,走到紫朱面前,语气崇重:“我想要请你帮我缝制一些过冬的贴身衣服。”紫朱接过来,翻了翻这些三吴锦,厚实保暖又不扎人,最适合做贴身衣物,每年家中女君都把这些制衣所剩的布料赏赐给奴仆,她看了几眼,然后问道:“不知道女君腹中胎儿溃败究竟是怎么回事。”绿荭朝老妪看去,声音放低:“因为昨天六娘突然跑去西边屋舍找女君说夫人在为三娘议事,从前夫人待三娘如何,众人都知道,不仅六娘忧虑,女君也忧心,所以女君才赶去夫人的屋舍,在陆夫人离开后,也是夫人先出声怒斥的,女君后面才开口说了一句话,但是夫人勃然发怒,开始讥刺女君,随后三娘又出现,亲口说她早就已经跟夫人商量好这件婚事。”她接着说道:“沈女医昨天刚好就在家中,那也是因为女君身体不适,西边屋舍的侍女特地请来的,本来就不舒服的身体,再被人这么讥刺,怎么可能承受得了。三娘的婚事也一直都是女君在给她议,而且前面还有二郎在,礼有尊卑长幼之分,二郎的婚事不解决,三娘的婚事也不能操办,但就算是不满意女君,提前和嫡母商量好其他的世家子弟,也应该提前写家书告知,或者是在回到建邺以后跟女君说一声也好,女君至少不必再操心,也能直接回绝河内魏氏,如此愚弄,心里对女君没有半分尊敬,这两年来女君还待她那么好,付出自己真心。”老妪听见,暗里讥道:“绿荭娘子又是在用几两线织布?”绿荭以白眼对之:“我世代都是博陵林氏的奴隶,从林氏跟随霸主争天下的时候就已经是,到今日已不知道是第多少代,所以只知道尽心侍奉主人,听从家主和女君的话,不懂得织布。”老妪明白侍女的意思,她虽然是奴隶,但是跟随历代家主多年,在博陵林氏比自己这个用钱财赎买来的更加重要,所以不敢再说话。绿荭要离开的时候,位于屋舍南面的居室里面走出来一个侍女,低声说道:“侧夫人有请。”她双手交叠,放在腹前,跟着低头去到室内,看见跽坐在案前席上的妇人,恭敬回道:“不知道侧夫人有什么事情要命令。”虽然是侧室夫人,不比正室夫人敬重,但是侍奉在她住处的奴仆并不算少,妇人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她开口就询问:“女君此胎溃败和三娘有什么关系。”绿荭禀道:“昨天建康坊陆家的夫人来了家中,夫人与她在商量三娘的婚事,因为女君忧虑这家子弟品行不端,所以过去相看,但是却不知道夫人早就已经和三娘商量好了。”周氏又问:“女君身体可有大碍?”绿荭再禀:“女君和胎儿都无碍。”周氏颔首。等侍女离开,妇人命侍女梳妆更衣,不准侍女随侍左右,独自离开庭院,本来想要去林妙意的住处,但是走到一半,又停下脚步。再三思虑下,还是去了家主和女君所居住的屋舍。周氏匆匆来到西边屋舍。庭院里面的侍女看见后,还来不及去禀告家主和女君,妇人已经走到居室那边,从南面上阶,没有进去室内:“女君”。室内,谢宝因刚和男子耳语完那句话,便被他抓着鸣口嗍舌,一时相吮,茹其津液,或缓啮其舌,两口相咽。听见声音,她心中一骇,下意识看向窗牗,不大确定的回了声:“侧夫人?”外面的妇人答道:“是我,不知道是不是烦扰了女君静养。”女子突然离开,兴致刚起的林业绥眉头皱起,但是在看到女子唇上沾染着那层亮晶后,又被安抚下来,笑着伸手擦去。“侧夫人言重。”依旧还是跪在席上的谢宝因手撑着案面,想要用力站起,“侧夫人为何不进来。”这次胎儿溃败庆幸不算是很严重,在卧榻静养整日后,便可以适当散步,再服用汤药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