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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院子里回荡着一声声惨叫。

路过的下人们埋着头快步掠过这可怜的女孩身边,谁也不敢稍作停留,怕慢了脚步祸就挨到自己身上。

赵管家抽麻了手,他搓搓手掌,待恢复些力气,老树干似的指头朝地上女孩一指。

“府里好吃好喝养着你们这帮下贱东西,如今连主子东西都敢偷了!”

女孩缩着身体,哭的一抽抽的,“不是,不是我偷的……赵管家您饶了我吧……”

“好,好啊,嘴巴硬!”,赵管家说着,叉着腰再次挥起鞭子,带风的皮鞭抽上女孩的背,女孩惨叫一声,红色的痕迹立马浮在灰扑扑的衣服上。

府里近来一直丢失财物,夫人说是这丫头手脚不干净,那就肯定是。赵管家虽然不清楚她偷了什么,何时偷的,但夫人既然吩咐下来,他少些话只管做就肯定不会出错。

他连挥几鞭,看女孩背上多出来一道道红痕,心里摸不定主意。这夫人毕竟没说要把人打死,可也没说要打到何种程度……

正踌躇着,院门小跑进来一个侍从,他径直跑到管家身边,小声的耳语几句。赵管家听完神色微动,鞭子一扔,也没看女孩,立即跟着侍从一同出了门。

不一会儿,门口领进来两人。

沿着主道进来的是一名老者和一名年轻人。老者看不见长相,穿着件衣摆绣有白鸽的织锦长袍,头上宽大的兜帽遮住大半脸,下巴垂挂的白胡子随着走动荡来荡去。

跟在他后面的年轻人看着二十来岁,穿着一件朴素的套头上衣和同色系的宽松裤子,衣服款式简单,用的却是品质较好的细亚麻,一套灰白色搭配,腰间以一条深色棉绳固定裤子。

他一边提着箱子,一边挎着药箱,长得倒不错,就是眼睛似乎有些问题,用一个眼罩遮挡。

奴仆们纷纷让开道路,低下头不敢多看。

“两位请随我在前厅稍等片刻,老爷正在书房处理事务。”,赵管家偏头说着,伸出手向前方的石灰色建筑示意。

“不急。”,老者微微点头。

半路,那女仆仍伏在路上犹自哭着,嘤嘤的哭声吸引了两人注意。

“那是……”,老者循声看去。

赵管家颇感尴尬,恼火这女孩太不识眼色。几步过去,一脚揣在女孩身上,对着路边站立的护卫吩咐,“把她带下去!要哭,就让她哭个够。”,一顿完,回头歉意的朝老者微笑,“手脚不干净的下人,打了一通就哭哭啼啼,真是扰了客人心情。”

护卫架起哭泣的女孩正要走,女孩还在求着饶。

“我看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饶她一回吧。”,老者意外的开口求情。

赵管家眼珠转了转,同意了下来。反正是府里的人,跑不了。

“普一先生不仅医术闻名,心地也是这般善良。”,他恭维道,领着二人进了前院大厅。

这两人正是乔装打扮后的将厌和琼。

将厌跟在琼身后,琼安然的端坐在一把宽大的铁椅子,管家吩咐下人端来酒水点心招待,然后便欠了欠身,消失在大厅的玄关处通报白硫家主去了。

大厅留着两名下人等候吩咐,门外直通大门的主干道一路有护卫把守。

琼拿起盘子盛放的坚果放进胡子遮掩的嘴里。将厌听到咔嚓咔嚓的咀嚼声。

“你刚刚救那女人干嘛?”,他放低声音,用手戳了戳前方人的背。

“有用……”,男人没回头,从那兜帽底下传出维持着老人的声音。门口的两个奴仆低着头。

将厌还想再问。这时,玄关走出来一名高大健壮的中年男子,男子年过四旬,一头浓密的黑色卷发,宽脸,方下巴,高高的鼻子下面蓄着两撇黑色胡须。

他身穿暗绿色的贵族长袍,束身的皮革腰带镶有闪亮碎钻。

“大人。”,琼立即起身,稍稍弯腰行礼。

“老先生不必客气。”

家主坐到主座,摆了摆手,示意老者就坐。

“圣城距离这里路途遥远,先生这趟可还顺利?”,白硫重宸问道。

“不瞒您说,这一路把我这把老骨头都要颠散了,还是在城里住下歇了几天才好上许多。”

“辛苦老先生了,叫我实在过意不去,先生尽管在我府中多留几日,好好修养。”

“那就谢谢大人了。不知您家公子究竟病到何种程度?”,琼直接问道。

白硫重宸叹了口气,一脸愁苦。

“唉,我请来先生前还是反应迟钝,嗜睡了些,如今已经到了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的地步。”

“行动还自如?”

“这可怎么说……走路,行动,均需要有人指引,要不然就像个……像个人偶娃娃,对我们的话语也丝毫没有反应,坐在椅子一整晚,第二天一看腿都僵直了,姿势还是一点没变。”

琼露出思索的表情,“大人,我虽然对这病症多有研究,可这病古怪万分,当下也只能做到减缓症状……还做不到治愈,望大人理解。”

“先生尽力就好。”

“大人带我去看看令公子吧。”

“好,先生随我来。”

白硫重宸站起身,琼随之起身。三人走进玄关。

越过玄关是一条廊道,几人走在廊内。

“公子近来吃些什么?”

“本来照常喂,但现在他连咀嚼都不会了,所以没办法,近来都是吃些掺着碾碎的谷物的粥,肉汤这类流食……”

……

将厌跟在两人身后,看着前方男人从容不迫的姿态,他不禁怀疑起他是否真的会治病。

绑了本该来到白硫家的药师,自己伪装前来,不论他的理由,一般人也不会有此等胆量,这座守卫森严的贵族府邸,足以吓退任何心怀不轨之徒。

他看向廊外,雕镂着精细图案的石柱和随处可见的绿色植被,不远处的石板道路,走过一个拎着篮子的仆人。

入眼的建筑均是平层结构,石造的灰白建筑,因为年代久远墙壁泛着些许黄,不好排水的平底屋顶爬着一层厚厚的青苔。

这座府邸应该有些年头了。

乌石城地界偏僻,周围资源较少,贸易往来自然不算发达,白硫氏在各大贵族里面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姓,但即便如此,比起各种富庶家族,贵族与普通人区分开的绝对一点就是手里握有兵力和土地。

越往圣城的中心地带靠拢,越是权贵云集,那里才是欲望和野心的舞台,随之相对的还有随处可见的机遇,因为捡到一块材质上等的手帕,而得到一大袋足以挥霍一辈子的金子——这种事,也常有发生。

将厌收回望向远处的视线,默默环视四周。长廊边驻守着一排士兵。

他轻轻嗅着气。

有股奇怪的味道。

不香不臭,若有似无,始终环绕鼻尖,像是无处不在。

前方交谈的两人停住话头,白硫重宸转过脸。

“呀,差点忘了后面这位小兄弟,这位是您的?”

这位一直默默跟在后方的青年神态无拘谨之意,衣着虽简便,但料子尚好,他猜想不是随身侍从。

“我的弟子。我无儿无女,怕老无所依,还是要有个孩子作伴才好。”,老者摸了摸胡须。

“好啊好啊,青年才俊。”,白硫重宸客气的夸奖。

“您府上是点着什么吗?有股味道。”,将厌趁此时机问出疑惑。

唐突的问话也没惹得家主不快,白硫重宸笑道,“味道?我倒是没有闻见,府里西边有片花田,可能是那里飘来的味吧。”

“花田……”

将厌喃喃,再次轻轻嗅了两下。

“两位,随我转过前面的弯就到了。”

顺着廊道右拐,行走一段路穿过拱门便来到一片开阔的院子。将厌心里剩的那点疑惑也被暂时抛在脑后。

院里挨着四座石灰色的房屋,泛黄的墙壁爬着青苔,屋檐边垂下长长的藤蔓。

几人踏上主屋的台阶,门口的侍从推开两扇半镂空的橡木门。

即使白天,房里也燃着油灯,三人走进房里,在房间中央的床上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那身影静静躺着,似乎没被忽然的闯入者打扰,一动未动。

将厌跟随琼走近几步,看清床上的是个年轻男子,面若白纸,一对眼睛睁大着布满血丝,两个无光的黑眼珠直愣愣的盯着天花板,煽动的火光倒映在眼珠里,像两个玻璃珠子。

“现在睡觉也需要人在一旁守着,不然就会像现在一直睁着眼睛……”

白硫重宸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将厌让开位置,让男人上前,把床上人的眼睛合上。

琼执起男子手臂,用拇指沿着男子手腕一直摸到肘弯内侧,然后撑开男子眼皮,头也没抬的说,“请把灯拿来。”

将厌拿来床头的油灯。琼接过灯,照着男子面容,又打开男子闭上的嘴巴,依次检查牙齿,舌头,口腔。

“大人,令公子脉搏散乱,时快时慢,说明内在长久处于失调状态,舌苔呈绛紫色,眼球对光线没有任何反应,这是体液循环受阻,导致了严重淤积……”,检查完毕,他直起身,对着白硫重宸说。

将厌的手指轻微的弹动了两下,没人注意到这个小动作。

开始他奇怪男人要怎么来治病,现在倒是明白了,不过这番半真半假的囫囵话还真把门外汉给唬住了。

“那要怎么做才好?”,白硫重宸急忙问。

“先等等,大人,劳烦您再带我去看您第一个儿子。”

“请随我来。”

三人出了屋子,由庭院东边的树丛拐上一条小道,小道杂草丛生,不见有人,越走越偏。

四周无人修剪打理的植物长到了小腿高度,树木歪斜扭曲着伸出长长的枝干。

将厌心里纳闷,偌大的府邸,怎么也不至于让自己儿子住在如此荒僻地段。

几人走了一段路,停在一座孤零零的房屋前。屋前不见守卫和仆从。

“两位自己进去看吧……”,白硫重宸停在门口的台阶下,不再向前。

将厌注意到这位家主神色实在颇为奇怪,他上前推开门,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屋里似乎许久没通过风,混杂着臭味的空气浑浊的令人恶心。

踏进屋里,房间更是十分简陋,发霉的墙壁,低矮的石床,角落有张积着灰尘的缺脚木桌。屋里所有的设施便只有这些,而在靠着最里面墙壁的床上,一个人形身影隆起在红色毛毯下面。

那个人从头到脚掩在毛毯底下,将厌不说话的走过去,一把掀开毯子,闷在里面的恶臭像是终于找到出口泄洪似的爆发开来。

“我……”,跟在后面的琼没忍住的干呕了一声,但很快,他就憋了回去。

这个人,已经开始腐烂了——

将厌垂着眼,用手指捂住鼻子。

但说到底,他还没有死亡——

依稀可以辨认出男子原本应该是英俊的,有着棕红的头发和一对深蓝的眼睛,不过,这对原本该是深邃的眼珠此刻深深凹陷在眼眶的阴影里,他更像一个皮贴骨的骷髅架子,圆溜的头骨卷曲着几根红棕毛发,两边耸起的颧骨撑着一层皱巴巴的皮肤。

他枯黑的嘴张成一个o形的黑洞,似乎要拼命张大才能让空气进入身体,因为这个脸部动作,他的脸像被拉得很长的鬼影,怎么看都没有人的模样。

没有几个女仆有胆量伺候这位病重的少爷,证据就是——此人身下的被褥以被排泄物弄得污秽不堪。

将人丢在这间废弃屋子,抱的就是等他自行断气的目的。

将厌转过头看向门外的白硫家主,男人背身立在台阶下,暗绿色的外袍爬着一层阴影。

“这人还没死。”,他收回视线,让开身,示意身后的琼可以上前表演了。

“……病到后期,病人全身肌肉会逐渐萎缩退化,变得再也无法行动,只能躺在床上等死。这人已经没救了。”

琼走近看了一眼便转开视线,他的声音有些异样,似乎也无意对这具半人半鬼的躯体进行任何触碰。将厌有些好笑的猜测房里这幕应该是给他恶心坏了。

两人前后出了房间。

白硫重宸走过来,“先生费心。不知我两个儿子情况如何?”

老者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无能为力。您家另一位公子我可以试试。”

听了这话,白硫重宸神色并无太大变化。一行人走在返回的路上。

“有劳先生,这孩子病了之后情况越发严重,后来已经到了浑身恶臭的地步,实在没办法才将他安置这里……”

“理解理解……”

刚刚那种恶心的场面大抵还在他心里盘踞着,将厌察觉到男人的心不在焉。

“不过有件事一直让我愁心许久,我想先生或许知悉,以您对此病的了解,不知怎么我家两个儿子接连染上?”,白硫重宸忽然问。

“大人见笑,我钻研至今,见过的病人不计其数,此病古怪无比,暂没有发现任何规律共通。”,琼顿了一下,话锋一转,“但若您想问是否传染,大人尽管放心。”

“啊,哈哈,那真是十分古怪了。”

为这个回答明显松了口气,白硫重宸的声音轻松几分。

他继续问,“接下来不知先生打算如何治疗?”

“请大人给我几天准备草药。”

“好,好,这自然是应当的。”

二人就此在白硫府歇息下来。本来安排两人住到东边的客房,不知琼打的什么心思,借着方便治病的由头,硬是在那位生病公子的院里住下。

这处宅院结构是两侧偏房夹着主屋,将厌和琼住在一侧相邻的房里。

送走白硫重宸后,琼随着将厌进屋,然后便立即锁紧门,取下脸上胡子,推开后墙的窗大吐起来。

将厌注意到他兜帽底下的侧脸无一丝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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