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日到,各宫嫔妃辰时从青云门入宫,偌大的后宫总算热闹起来。
按先祖规矩,嫔妃入宫前三日不可侍寝。倒没说不可相见,只是没有明目,堂堂皇帝总不好到处串门,因此这三日估摸是见不到的。
虽然这次大选未封皇后,不用行迎娶之礼。我总觉得不该这样接了人进宫,没有半点仪式便开启“婚后生活”。
想了想,唤宋不疑进来,准备吩咐他去准备宫宴,通知各宫嫔妃。
宫里太监也是有排班的,小太监不值班的时候会在宫中住所休息,而大太监在宫外有住处也可出宫去。
我知道宋不疑在宫外有个院子,不大但离皇宫不远。他却不常回去,即使不值班大多时候也在我身边伺候着。前天难得回去了一趟,今儿一早也该回来了。
一道藏青色身影应声入御书房,却不是宋不疑。而是宋不疑带的小太监,小安子。
“奴才回皇上,宋公公昨夜不适,告了假。皇上有什么吩咐,奴才即刻去办。”
“怎么突然不适?可请了人去看了?”明明前日走时还好好的,不像生了病。
“看了,身体倒无大碍,大夫说是近期忧思过度,劳累成疾,只肖好好养几日便好了。”
也是,我登基不久,宫中琐事全需要重整。宋不疑既要统领全宫太监,又要贴身服侍我。在前世怎么也算九九六了,是该休息休息。
我大手一挥体贴地给他批了假:“那就让他好好休息,你跟他说,不用着急回来,养好了身子再回来当差便是。”
“奴才一定转达。只是宋公公,昨日交代奴才时便千叮咛万嘱咐还不放心,只怕身体一见好,就巴巴地回来伺候皇上了。”
“你倒是会替他卖好。朕知道你们宋公公的好,不需要你在这多嘴多舌。”
我笑着打量他一眼,这是宋不疑培养的第一批小太监,一共四个,小安子、小德子、小永子、小福子。都是揭不开锅的贫苦人家,将家里儿子送一个进宫来,兴许还能吃上饭。
来时都瘦骨嶙峋的,如今也都能独当一面了。宋不疑这些年明里暗里也做了不少实在的事,怕真是把皇宫当家了。
“你去安排一下宫宴,朕明日准备请后宫嫔妃一同夜宴。务必给朕办好了,往大了办。”
“皇上,青鸾殿前些日刚修缮好了,气派着呢。可是在青鸾殿办宴席?”
“青鸾殿虽大,却失了亲近。便在枕霞阁吧。”我放下手中的奏则“如今正是赏荷的好时候,朕记得枕霞阁后面的池子有满塘的莲叶,如今莲花该也都开了。”
“嗻。奴才一定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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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霞阁是太祖皇帝为宠妃何氏所建,虽不似青鸾殿大气,胜在精致,别出心裁。
阁顶以白琉璃为瓦,镶绿剪边,殿内彩漆檀木作梁,碎雪白玉作地,凿地为莲,栩栩如生。入阁先是一座镂空雕景的玉质云屏,迦南香木制成的立柱,鎏金卧龟莲花香炉中点着伴月香,更要数壁上一百零八盏水晶灯最是难得。
阁外便是新莲池,月色盈盈,一池莲花,流光涟漪,所谓“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遥遥望去,真如仙境一般。
我从御书房出来,去了太后的寿康宫,与太后小坐了会,便一起往枕霞阁去了。
到时正是黄昏,落日镀金,弦月初上,阁内已点上了灯,还未见阁中人,已闻阵阵私语声,想来人已到齐,正是寒暄之时。
小安子通传道:“皇上、太后驾到。”
阁内四下噤声,恭敬起身行礼:
“臣妾给皇上太后请安,恭祝皇上太后圣体安康,福泽绵延。”
“坐吧,今日为家宴,不必拘礼。”我看着孟姑姑扶着太后坐下,亦坐上主位。
今日只宴后宫嫔妃,自上而下按位分坐,右侧首位便是玉贵人,缕金百蝶穿花大红缎袍配镶宝石如意纹发钗,依旧是一派珠光宝气。
左侧首位是符晏,穿月白色银丝暗纹长衫,只用素银冠将发丝挽起,简单素雅,不显简陋只觉得慵懒,若不是在皇宫,大概会觉得是哪家名门出的风流公子。
而后是几位贵人,常在,依次坐着。后面才是答应。
“都到了么?”我问身侧小安子。
“回皇上,除崇明宫的谢贵人身体不便,其他小主都到了。”
“着御膳房同宴会份例一样送菜去崇明宫,不愿来便好好歇着。”我盘了盘手中翡翠手持,“开宴吧。”
闻言小安子招了招手,示意下去。宫女端着精致菜肴鱼贯而入,秩序井然地挨个摆上。
案上佳肴飘香,阁内有舞女踮脚入内做绿腰舞,衣袂飘飘,鼓瑟齐鸣。
宫内设有教坊司,舞蹈向来是极好的。几曲过,太后就起了身,对我道:
“哀家年纪大了,便先回康寿宫休息了。”
太后来参加宫宴,是为了彰显对后宫妃嫔的重视。可若一直在宫宴上,只怕大家都放不开了,因此只露一面便回去。我自然知道太后的用心,亲自将太后送至门口。
再回来时氛围果然放松了些,一些活泼胆大的妃嫔好奇地打量着我。
毕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上次大选不可直视天颜,如今才算是第一面呢。
“皇上,臣妾有个想法,不知当不当说。”下坐有一常在行礼道。
“今日本就是家宴,你有什么放心说便是。”
“今儿诸位第一次参加宫宴,自有特长技艺,何不当众表演,一是可以互相认识,二是博得。”
今日宫宴我私心里是为了庆祝妃嫔们入宫,本未想让他们表演。只是打眼一看,下面不乏跃跃欲试者,阻拦倒是不解风情了,便点头准许。
“臣妾愿抛砖引玉,弹上一首。”提议的常在首先说。下人抬来古琴,置于宴会中间,一曲《双鹤听泉》张弛有度,清越悠扬。
“你是魏卓之子魏承昱,朕记得你,那日一袭蓝衣格外清丽,没想到琴也这般好,当赏。”
“臣妾不敢当,雕虫小技罢了。”语罢尤目光盈盈望向我,眸间似含了一汪泉水。
“朕记得今年上贡的蜀锦有一匹蓝色的,很适合你,明日让人给你送去。”
开头这样好,自然参与得更加积极。后宫三十余人,挨个宠幸都得不少时日,运气不好不知要等到何时。若是今日得了青睐,对以后恩宠还能没有好处么。
而后玉贵妃作羽衣霓裳舞,珠翠璎珞叮当,轻盈灵动,眉目流转之间频频望向我。
顾景庭吹箫,顾景烨舞剑。而后又有人唱了小曲,写了字画。
能通过大选的都不是泛泛之辈,表演可谓赏心悦目。我也觉得自得其乐,多饮了几杯。
饮酒之间总感觉有道视线,低头望去,是左侧坐着的符晏。他被我发现却一点都不心虚,对视一会没移开眼神,只砸吧砸吧了眼,像是好奇我为什么看他。
这倒稀奇。
我给他一个眼神——盯着朕看做什么,有话直说。
他愣了一下,也仰头给我一个眼神。
我差点被气笑了,这才第二面,我与他又没有心有灵犀的默契,哪里看得懂他什么意思。
转念一想,他怕也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整一个鸡同鸭讲对牛弹琴,转过脸去不看他了。
这古代的酒初饮觉得度数不高,没想到后劲却足,我意识到之时酒劲已经上来,我看烛火都重影起来。
小安子见状忙上前扶我,道:“时候不早,皇上可要回宫休息了?”
我不常饮酒,也没醉过,不知自己酒品如何,也担心自己一介皇帝当众说言行无状,纵是后宫美人无数,我怕是也无脸再去了。
忙趁着还剩两份清明,搀着小安子站了起来,身后小太监喊了声什么,一众嫔妃起身恭送,我只摆了摆手。
作为一个有素质的皇帝,就是要最后一个来,第一个走。不然让比自己来得晚的人如何自处,让比自己先走的人如何迈得出脚呢。
我心里独自打趣着,被小安子扶着从枕霞阁出来,看到庭前等候的轿辇,一时酒意上头任性起来,只觉天色尚早,哪有半路就就寝的道理。可是宫中之人都还在宴上,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太后早退,一个谢辞请了病假。
哪怕醉着,我也知道半夜不该去太后宫里。那就去找谢辞吧。
“既然谢贵人身体不适,那便去看看吧。去崇明宫。”我吩咐道。
如果宋不疑在,此时可能还会劝阻我几句。可他不在,下面的小太监哪里敢多嘴,只听了吩咐往崇明宫去了。
坐在轿辇上摇摇晃晃,我脑袋里闪过许多画面,前世的、今生的交织在一起,又想到谢辞,似乎真有了些似曾相识之感,只是如泥鳅一般,我迟钝的大脑怎么也抓不住。
还欲再想,轿辇一顿,到崇明宫了。
小安子机灵,遣了小太监提前知会了一声。待我到时,宫门外谢辞已经带着一干下人侯着。
谢辞一身石青色杭绸素面直缀,头发也只简单挽起,端的一身清贵。他原本身量与寻常哥儿比就高,看起来和一般男子无异,如此打扮更显挺拔。眉眼舒朗,只不爱笑,周身气息显得凌冽。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我迷迷糊糊地下了车撵,见他行了李,动作并不生涩。
盯着他看了半晌,醉意让思绪混乱起来,总觉得哪里有些不一样,忽然福至心灵,没过脑子便脱口而出:
“你…你怎么,有腿了。”
如此缺心眼的话,清醒的我大概是说不出来的。大概下人们也觉得不妥,大气不敢出低头只作没有耳朵。
“回皇上,臣妾的父亲命木匠做了假肢,让臣能勉强站着,不依靠拐杖也可以行走。”谢辞倒是面色如常。仿佛说的不是自己:“只是聊胜于无罢了。大选那日多走几步,便戴不住了,只得换了拐杖。”
他看我不甚清醒的样子,知道我怕是喝多了,又低声说:“不然我怎愿在你面前如此狼狈。”
我没听清,只觉得路怎么动了起来,一时站不稳,摇摇晃晃往前走了几步,下意识把胳膊往身侧之人肩上一搭,大半的重量都倚靠过去。
“小主!”身后谢辞的陪嫁春妙惊呼,想上手帮忙扶着,又想起是皇上,迟疑不敢上前。
我不懂她为何这样大惊小怪,侧头向倚仗之人望去,朦胧月色中,立体五官显得格外冷峻,目光却又被柄柄烛光映得柔和。
谢辞也静静注视着我,并未理会春妙。
“皇上醉了,今日便在崇明宫休息罢。”他轻声问道,语气却不是询问,更像低声引诱。
他的声音和人一样,冷冽又带着独有的温和,在燥热的夏夜抚平了我的心绪,我便由着他扶着,跟他进了寝宫。
屋里并不甚亮堂,只有几盏烛灯幽幽照着,应是原本已经睡下了,得了通传匆匆换了衣裳迎驾。
“皇上,那…今晚是…”门外小安子探了个脑袋问,头三日严格来说还没过,大抵是没有这样留宿的规矩。
我此时却没有脑子思考这些,只觉得他聒噪:“都,都退下。”
小安子没敢出声再问,却也没离开,在门口踌躇着,看我不甚清醒,一时也下不了决定该怎么做。
我做皇帝还没做几日,平日里虽撑起一副皇帝架子,没失了体统。内里却没完全接受自己是一国之主,此时醉了酒,见他不听我的,心里烦躁之外还有些委屈。
我又往谢辞身边靠了靠,几乎要贴到他耳边:“你让他们都退下…他们好吵。”
“都退下吧,皇上今晚在这歇下了。”他面色尤冷着,我凑的近却看见他耳尖有些红。摈退了下人,小安子也带人行礼下去,谢辞才看着我问:“皇上为什么盯着我?”
“你长得好看……我好像见过你,是吗?”我眯着眼,退了一步,离远点端详他,试图在模糊的视野里将他勾勒出来。
“皇上已经不记得了罢。”他眉目低垂,掩饰了情绪,其实我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脑子里在想他看起来蛮冷淡的,睫毛倒是很长,应该挺扎人的。
想往前一步仔细看看,腿脚却不听使唤,人已经出去,腿还黏在地上。整个人忽的时刻中心往前倾倒,下一刻就要摔向地面。
“皇上!”他的声音第一次显示出慌乱来。
然后我感觉我的身体和地面接触了。好像又不是地面,有些弹性,像……肉体。
我被吓得一下清醒了。身上并没有应有的疼痛,身下压着的是谢辞。
“你怎么样?”我连忙撑开身体检查他的状况。
身下的人脸侧了过去,一时看不到表情。身体费力地想要蜷缩起来,腿却抽动着,木肢隔着衣物在地面上摩擦着。
我又问了一句,却没有动静。我心慌了一下,将他的脸正了过来。
他果然昏迷了过去。眼睛还睁着,可是黑色的瞳孔已经上翻了一半,眼球微微颤动着,好像还在意识里挣扎。摔倒的脸侧着,挤压到了的缘故,嘴并未合拢,微微张开,瘫软的舌头也探出来了一点。
如果换个场合,合该是个被玩坏了的样子。
前世的常识告诉我,如果有摔伤,最好不要轻易挪动伤患以免加重伤势。但刚刚其实两人摔下之前已有防备,摔得并不算重,我更加的担心是他残肢的情况。
虽然未经同意脱人衣服不好,但这算是我的老婆,又是为了身体安全,事急从权,也只能这样。